二三两酒,七八只虫子 | 王太生
文/ 王太生
人活在世,总有喜好和癖好。一次,有人问我,你有喜好吗?我回答他,有啊,当然有,二三两酒,七八只虫子。
我这样说,虽有些戏谑的成分,但它概括我的某种生活态度。
二三两酒,是有前提的。朋友聚会,在接地气的小酒馆里,把盏对坐,节奏缓徐,耳闻嘤嘤市声,彼此话语平和,肢体舒展,筋络畅通。
二三两,是一个男人起码的酒量,没有这个数,上不了场,不用劝也不藏量,喝过酒,侃侃而谈,或者尽兴而归。
对饮者的过度溢美,属于遥远的李杜年代。二三两是小情趣,喝过开心,写文章思路也打得开。当然,有人滴酒不沾,他有其他小爱好,只是与酒无关。
这一点,就像我从前遇到过的小虫子。我喜欢小昆虫,曾于草木深处近距离打量过它们,有时也拿一两只放在手心把玩,再把它们放了。不能弄疼弄伤它们。我喜欢小昆虫,保留对小虫子的兴趣,是用来保存一个男人身上仅有的天真。
有一位朋友,也喜欢虫子,他用相机微距拍虫子。在他眼中,所有的虫子都是美丽的,触角清晰的蜗牛,能数出薄翼上纹路的蜜蜂……虫子远比想象中还要好看。他说,虫子都很敏感,要拍到它们,除了轻手轻脚,还要屏声静息。一次,他在林子里拍到蝉的羽化。一只蛹,用一对挖掘足将自己固定好,然后背部微微开裂,成虫的头和胸慢慢出来,接着,前、中、后足会依次而出。它翻过身来,用足抓住自己蜕下的壳,使腹部挣脱束缚,整个身子就出来了。“羽化成虫,意味着蝉的生命将走到尽头,它们在地面上只能活四十天。”说起这些,他有些伤感。
癖好是一个人身上独有的味道。北宋文人黄庭坚喜欢焚香,是一个“香痴”,香可净气,老黄闲来无事,找个精致小铜炉,燃一炷香,然后闭目静坐,独处幽室,六根清净。
二三两酒,七八只虫子,是说明一个人的生活闲适、简单。饮小酒,指叩桌案,晚风轻拂,听小昆虫子欢鸣。
这样的事,不只发生在普通人身上,文人与酒、与虫子,也有大喜好。
先说酒。梁实秋先生就好酒,他在《饮酒》中说,酒实在是妙,几杯落肚,平素道貌岸然的人,绽出笑脸;沉默寡言的人,也会议论风生。据说,梁实秋六岁时陪父亲在北平致美斋饮酒。连喝几盅之后,微有醉意,父亲不让再喝,他便倒在一旁呼呼大睡,回家才醒。梁实秋在青岛时,看山观海,久了腻烦,呼朋聚饮,三日一小饮,五日一大宴。有时结伙远征,近则济南,远则南京、北京,不自谦抑,狂言“酒压胶济一带,拳打南北二京”。
再说小虫子。京城玩家王世襄喜蛐蛐,他曾在胡家楼李家菜园后面那条沟,捉过一只青蛐蛐,“八厘多,斗七盆没有输,直到封盆”。王世襄这样描述当年捉蛐蛐的情形:“高粱地,土湿叶密……豆棵子一垄一垄地翻过去,扣了几个,稍稍整齐些,但还是不值得装罐。忽然噗的一声,眼前一亮,落在前面干豆叶上,黄麻头青翅壳,六条大腿,又粗又白。”老顽童喜不自禁,一个架式扑了过去,拿着罩子的手激动得颤抖,不敢果断地扣下去,“怕伤了它”。
二三两酒,要众人平起平坐,酒桌上不分主次,相互客气,也不需要谁去恭维谁。
七八只小虫子,蛐蛐儿、螳螂、蝈蝈儿、剑角蝗、独角兽……它们在某个墙角爬行或鼓翼而鸣。喜欢小虫子的人,看到它们眼神清亮,尤其怜爱,怜爱一秋天。
人皆有所好,明人张岱自谓,“好精舍,好美婢,好鲜衣,好美食,好骏马,好华灯,好烟火,好梨园,好鼓吹,好古董,好花鸟……”喜好弄得太多太杂,也分不清他到底喜好什么?一个人真正的味道也就无从捉摸。
对普通人而言,有二三两酒,七八只小虫子,也就足矣。
二三两酒带来口腹之欢,是物欲的;七八只虫子让人心情愉悦,是精神的。
杯小乾坤大,虫微一季鸣,这个人心中有大满足。
(刊于2019年8月25日解放日报朝花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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